在林奕含離世的隔天,我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看完,閱讀的過程中一直因為林醫師說的書中三位女角的遭遇都是林奕含的親身的遭遇,於是閱讀的過程就如林奕含所言希望讀者能與房思琪同情共感,讀這本書的時候有如看一份新聞報導,或是一篇倖存者的自白,除了同情共感之外,內心還充滿了對施暴者的憤怒與難與名狀的噁心感。

今天媒體刊出林奕含的獨白全文,我發現林奕含不是只要讀者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或是施暴者有多麼的變態噁心,她想要表達更多深層的意思。有如她生前接受的訪問說的那樣,她不希望房思琪成為結構中的一部分,不希望被變成一個個案,變成一個無數被害者中的一個分母。我知道林奕含生前會在網路上google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書評,雖然我沒有能力寫一篇充滿文學評論的讀後感想,但是我要基於最私人的情感為林奕含寫一篇關於被這本書觸動的諸多思緒,雖然有點遲,但是我知道這樣的思索她是會在乎的,也是她寫書的初衷。

首先我得先把這本書拉到與張愛玲的小團圓相同的立場上來討論(請按我之前的文章<庸人自擾,小團圓何辜>)誠如林奕含生前訪談所言:「我的立場是,就算我是房思琪、或我不是房思琪,跟我身為這本書的作者,還有如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書有一點價值的話,我是不是房思琪跟這本書的價值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我拒絕回答這類的問題。」當然她當初一定有如林奕含的父母所言為了「保護家人」而否認,但是我相信林奕含是站在文學的角度上否認的,這跟張愛玲當初拒絕小團圓的出版立場是相同的。我並不是說林奕含的父母現在出來說林奕含就是房思琪、曉奇與怡婷是錯的,相反的林奕含的父母站在為了其他小孩安全的無私的觀點(不要再有下一個房思琪)這做法是偉大而且困難的,我的意思是想真的讀懂林奕含寫房思琪這本書的初衷,就得先外站出一步來,把林奕含=房思琪的等號拿掉(把等號拿掉不是說這件事不存在或是假的),看書中房思琪除了被老師用權勢誘姦強暴性虐待之外,林奕含想說的是什麼?

林奕含說這本書是一個套中套,裡面的套子簡單來說就是想問:李國華(胡蘭成的縮水贗品)這些相信中文的在說情話的時候應該是千錘百鍊的真心(有志有情),但他們卻利用文學來建構一個畸形的思想體系,讓自己所作的惡事解套,把藝術變成了食色性也。

林奕含自言是一個迷信語言的人,這件事導致了她最後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人。所以很多人看了房思琪的故事之後除了憤怒撻伐加害者之外,也難免會有疑問房思琪這小女生與李國華之間是否有愛,若有愛那不就是兩情相悅(甚至有人說是合意性交),最後被李國華拋棄不就頂多又是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而已。

書中要表達的是房思琪的痛苦不單單只是來自於事情開端的強迫手段(書中所言:若全是強的那倒還好),還有心靈上的掠奪。把房思琪鍾愛的文學拿來當作欺瞞的手段,把美不勝收的文句拿來佈置醜陋的畫面,用林奕含的話來說就是「用語言,用修辭,用各式各樣的譬喻法去彌補這(畸形)思想體系的裂縫,直到這思想體系堅不可摧。」這才是房思琪最痛苦的根源,也就是林奕含所要表達的,到最後你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的文字和為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事可以相信的。

林奕含曾在臉書上寫到她大學的時候曾告訴系上的教授「我沒辦法閱讀」,教授無法理解這是何意思。這意思就在上面那一段所言,書中寫的都是假的,沒有什麼事可以相信的,再美的文字再動人刻劃的情感都是假的,繞回到林奕含最後的獨白那句叩問:「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這個問題對於一個深愛語言相信文學的人而言就是整個價值觀的摧毀,這段關係不論是否有愛,李國華毀掉的不只有肉體,也不只有愛情,還有對摯愛事物的信任。

另外一個套子是外面的,就是林奕含身為作者為何要把這樣一個摧毀她一生的故事寫得如此的精細,她自言:「很多年來,我練習寫作,我打磨、拋光我的筆,甚至在寫作的時候我很有意識地、清醒地想要達到某一種所謂藝術的高度。」

我讀過很多受暴受虐倖存者的故事,故事的內容多用文筆遮罩把殘忍恐怖的細節模糊化,因為這些故事的重點都擺在新生,擺在歷劫後的洗滌,擺在與過去的苦痛和解。但是房思琪這本書不是,作者用精細的工筆刻畫那些細節,描寫當時的對白,重現令人作噁的那個時刻,她要的是什麼?她獨白的最後一個叩問:「身為一個書寫者,我這種變態的、寫作的、藝術的慾望是什麼?這個稱之為藝術的慾望到底是什麼?」她沒有要這墮落的故事低到在塵埃裡開出一朵花,她沒要透過書救贖任何人,也不打算書寫完畢之後自己就痊癒或卸下包袱,那這書寫慾望來自何處?

林奕含沒有給出答案。我身為一個讀者,覺得作者除了想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與房思琪同情共感之外,這種書寫方式意外地回答了林奕含的第一個問題:「藝術會不會從來就只有巧言令色而已?」她用如此精細的工筆書寫這些的細節為的是要表達自己本身的自我意念:「痛苦不能和解!」只要作者不能和解不能釋懷不能處理,那麼這些苦痛就永遠都是活的也是真的,也讓藝術變成了無修飾沒有巧言令色的真實。

我佩服林奕含的勇氣,她不想文以載道,不願也無法昇華傷痛,她的書寫只為了純粹的存在,她的美學觀點是形式與內容不可分開。於是形式寫得越真實,內容的存在就越不能抹滅。她自言房思琪並非一本控訴憤怒的書,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要人把這本書當成一本娛樂的書或是一本純文學的小說去閱讀,而是希望讀者從書中讀到了「一個女學生被老師利用權勢誘姦強暴,最後愛上老師」的故事之外,還能讀到甚麼,後者才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在文學上的高度。

最後我要提一下林奕含獨白中講到的契訶夫的「套中人」這篇小說,林奕含用這篇小說來說明房思琪的小說是一個套中有套的故事,我覺得沒看過小說的人可能會誤解契訶夫的這篇小說是一個故事中有故事的小說,或是一篇外表寫這樣但是內在有另外含義的小說。其實不是,「套中人」就是講一個人叫別利科夫,他是一個很愛用套子的人。他出門一定穿套鞋,雨傘放在傘套裡,懷錶裝在皮套裡,削鉛筆的小刀也裝在套子裡,連他的臉也似乎裝在套子裡一樣(戴墨鏡,把臉藏在豎起的衣領裡,連耳朵都塞了棉花)。別利科夫這樣的一個人很愛監視別人,常要別人小心謹慎別犯錯,他的眼神像是一個套子一樣把人從頭套住,讓身邊所有的人失去了自由。後來別利科夫死了,小鎮裡的人送完葬之後,不禁流露出像是重獲自由般的欣喜,但是不到一個星期,日子又回到以前那樣。小說言:「這是一種沒有明令禁止,也沒有充分開戒的生活。的確我們埋葬了別利科夫,但是還有多少這類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將來還會有多少套中人啊!」

契訶夫的這篇小說充滿對現實的不滿與譏諷,林奕含把它拿來說明房思琪這書,我初看的時候有點無法連結,因為這篇小說和房思琪這本書主要的思想與小說表達的筆法皆大大不同,更清楚地說是南轅北轍。契訶夫的小說充滿對社會現狀的不滿,也在結尾把自己的想法直白地說出來,但是房思琪此書卻不是,林奕含不願意書中有大的目標,她沒有要講大丈夫,沒有要講文以載道文以明志,她要講的是小情小愛的。那為何林奕含在獨白中要把這兩個作品做連結呢?

我不能完全了解,但是我願意用「套中人」末了的這句話來為房思琪這本書的書寫做註腳:「看別人做假,聽別人說謊,若你容忍這種虛偽,別人就管你叫傻瓜!」房思琪是思無邪的,所以她全然無法容忍,更無法接受,於是只能走向書中發狂的結局。但是林奕含是勇敢的,她用盡全力把書寫了出來,也把契訶夫「套中人」小說最後那句震撼的吶喊體現了出來:「你只好忍氣吞聲,任人汙辱,不敢公開聲稱你站在正直自由的人們一邊。......不,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文  白飯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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